凌霄花从窗前垂下来,两只瓷鹅蹲在假山旁,把扁嘴扎进花影。我支起画架,让稀释过的蓝色、紫色在纸上渗开,再拿暖色勾勒花朵。民宿的老板,那个穿灰衬衫的男人,一手托腮,坐在花下的马扎凳上,面前摆副象棋残局,仿佛真有人跟他对弈似的。我把他也放进画面,还有那条蜷在他脚边的、短腿耷耳的小猎犬。
(资料图片仅供参考)
民宿位于江汉路步行街的上海邨,此处皆为老宅,由民国时期华商李鼎安所建,典型的石库门,自搭阁楼悬于墙外,由铁梯连通天台。民宿则有些不同,门楣、外墙和立柱皆为新制,檀木匾额上书“且庐”二字。老板手握红棋,许久才落一子,捻捻手上念珠,再不紧不慢地把黑子摁在棋盘上。其间,他向我投来不经意的一瞥,很快将目光收敛了。
太阳爬过凌霄花的枝头,画已完成大半,老板却不在凳子上了。回头再看四周由老宅改造过的猫咖、甜品店、日式料理店等,陆续开张,真有“小上海”的光景。我换支小笔,勾勒花藤时,忽觉狂风袭来,摇得花枝乱颤。抬头一瞧,只见乌云密布,不等细看,雨便从那光亮处落下来。我慌忙收拾画具,正找地方避雨,忽觉小腿被什么东西绊了一下,低头一瞧,是那条小猎犬。它拿鼻子拱拱我的小腿,退几步,短尾螺旋桨一般转动着。
“辛巴!”就在我揣摩小猎犬的用意时,老板出现在门口。他朝我招招手,说:“朋友,外面雨大,进来坐坐吧!”
老板把我请进屋,一边沏茶,一边说他大清早就注意到我画画。他姓陆名尚,问我是否是画家,还说几年前,有摄制组到他的民宿来取景。
“爱好而已。”我说汉口的老里分就跟北京的胡同,上海的弄堂一样,记录着民风民俗,我要在它们消失之前,拿画笔记录下来。
“大工程啊!”他感慨地点点头,说,“看来我们聊得来!不忙的话,我想领你看点别的。”不等我答话,他便朝大厅中央的螺旋楼梯走去。
我把手搭在木扶手上,脚下木梯“咯吱、咯吱”地响,粉刷过的墙壁白得晃眼,留声机里循环播放着《蔷薇处处开》,让人怀疑自己误入某个民国剧场。途中,我没撞见一个客人,只看见二楼走廊上,有个打扫卫生的年轻人。陆尚说他叫阿杜,现在是旅游淡季,他只留了一名服务生。
陆尚把我领上二楼,穿过一个种满鲜花的露台,在一个小房间前停下来。他拿钥匙旋开门,在请我进去之前,郑重其事地说:“请穿上鞋套。”
我穿上鞋套,步入铺了地毯的房间,发现里边空空荡荡,压根没有古玩艺术品收藏。面向江滩钟楼的窗前,摆有一束鲜花,旁边的墙上,还挂了个大大的木十字架。我把视线挪向正对大门的照片墙,上面挂着旧时武汉照片,长江大桥、古德寺、民众乐园等,而在诸多照片中间,是一张放大的家庭合影。我仔细端详,照片右侧的椅子上,坐着个眉目清秀,穿长裙和高跟鞋的女子。她怀抱婴儿,身旁立着个穿背带裤的男孩。一名梳分头,穿西服的男子站在他们身后,一手搭在女人肩上,表情略显矜持。
“这是我的祖父,还有祖母。” 陆尚指着照片,说:“祖父是解放初从上海调来武汉工作的。”
“当年的他也住上海邨?”我蓦然惊觉,他为何领我来这里。
“祖父在银行上班,这里是职工宿舍。”
“祖母也是上海人?”
“她是地地道道的湖北人。”陆尚说,“祖母曾就读于汉口女中,毕业后去了汉剧团,跟刚迁来的祖父是邻居。”
在来上海邨之前,我就听人说过,此地原名鼎安里,解放后抵押给上海商业银行,才更名为上海邨。陆尚告诉我说,他的祖母婉婷,比祖父早些年搬进来。武汉沦陷期间,婉婷的父亲曾给市立医院提供药材,当时就在上海邨办公。祖父搬来之后,每天都守在二楼,看扎了一条长辫的婉婷从窗下经过。他一下子就喜欢上这个清秀俊俏的姑娘。
祖父深知自己人微言轻,又是外地客,而婉婷的父亲是大名鼎鼎的药材商,不敢贸然行事。得知婉婷在“民众乐园”演汉剧,祖父老早就订了戏票,去看新编汉剧《白毛女》。陆尚说他至今还记得,祖父提及祖母扮演的喜儿,一条长辫甩到胸口,扎起二尺红头绳时,满心欢喜的模样。
那天中场休息时,祖父去后台的化妆间找婉婷。门虚掩着,里边只有婉婷一人。祖父叩叩门,想要送她一束鲜花,却没人应声,凑近些一瞧,只见婉婷僵直地坐在椅子上,浑身发颤,垂下来的那只胳膊指向地上的小药瓶。祖父顾不得那么多了,慌忙进去,拾起药瓶,借水把药片给她服下。过了好一阵子,婉婷才缓过神来,问他怎么知道她的情况。祖父说,他的叔叔是药房先生,偶尔也会给他讲些疑难杂症。婉婷吁了口气,说这是她幼时留下的病根,医院也治不好,是父亲托人,去阳逻找一位老中医开的药方,此后没有再犯。这两个月,她私自停药,险些酿成大祸。临走前,她再三叮嘱,千万不能对剧团的人提起。
祖父谨守着这个秘密,找她的次数越来越多。两人日久生情,一来二去,还是被婉婷的药材商父亲知道了。他说:“小赤佬迟早要回上海的,别被他耽误了!”婉婷并没屈从,第二天天不亮,她就去找祖父,说:“如果爸爸不同意我们在一起,你还敢不敢娶我?”
祖父说:“有什么不敢的?我这就去找领导签字,办手续!”
婉婷说:“爸爸硬起来,谁的话都不好使,找领导也没用!”说着,拽住他的胳膊,叫他跟她走。
两个人穿过几条街区,在一幢天主教堂前停下来。婉婷见他愣在那儿,扯扯他的胳膊,说:“傻站在这里干嘛?还不快进去?!”祖父这才知道,武汉沦陷期间,日军扣押了药材商的货物,是天主教的神父帮忙,把货要回来的。婉婷的父亲最听神父的。
虽说祖父和祖母不是信徒,神父还是被他们的真挚所打动,说服药材商同意了这桩婚事。可药材商拒绝给他俩提供经济上的援助,不久后另购洋房,搬离了上海邨。祖母索性住进了祖父二楼的职工宿舍。陆尚的大伯和二伯,就是在这里出生的。
“周围的许多邻居,也是从上海迁来的。”陆尚笑对我说,“祖母哄着怀里的孩子,手里还牵着一个,在木地板上走来走去。阳台外面晾晒着花花绿绿的尿布,还有邻居和文工团的朋友们做的小衣服、小鞋子、绿茶枕头,等等。等到二伯学会走路了,两个伯伯开始挨家挨户地串门,总有好心的大娘用上海话问,‘侬饭吃过了伐?’”
陆尚还要跟我说点什么,刚才还趴在门口的小猎犬突然立起身子,朝露台那边吠起来。不一会儿,小猎犬摇着尾巴,奔向一个五六岁大的小女孩。女孩身后,跟着个穿着豆绿色裙子、戴着米色宽边遮阳帽的女人。陆尚迎上前,向他的妻子和女儿介绍我说:“这是我的画家朋友!谁要是错过了那么美的画,准会后悔一辈子!”
我和陆尚、他太太和女儿在露台上坐定之后,陆尚一再撺掇我把画拿出来欣赏。陆太太对我的画并不感冒,小女儿倒是很喜欢我的写生,一个劲地问我,可否给那条叫辛巴的小狗画像,她愿意拿巧克力来交换。陆尚看一眼缠着我不放的女儿,笑着说:“小家伙不懂事,被她妈妈,还有哥哥宠坏了!”
“没有的事,女儿挺可爱的!贵公子在哪里念书?”我问。
“他在上海外语附小。”刚才还在玩手机的陆太太抬起头,对我说,“儿子上三年级了。”
“陆老板儿女双全,可喜可贺!”我应和着,觉得陆太太比她的实际年龄看起来要年轻许多。
“托祖父的鸿福!我总算完成了他老人家的心愿,还在这里认识了歆怡,有了一双儿女。”陆尚望着太太笑了笑,对我说,“祖父临终前,一直想回上海邨,可惜未能如愿。上世纪50年代末,上海邨因政策原因,交给了武汉市房管局,祖父又从武汉迁回了上海。不过这一次,祖母不能跟他走了。”
陆尚说祖父在离开武汉的前一年,祖母怀上第三个孩子,也就是陆尚的父亲。祖母本就体弱,加之接连生产,气血亏虚,在怀上三子的时候,旧疾复发。祖父劝她打胎,祖母却执意要把孩子留下来,并拒绝吃控制病情的药物,说怕影响胎儿发育。祖母在大雪时节的第二天,顺利产下一名男婴,她却因生产引发的并发症与世长辞了。
祖母的离世让祖父一夜白头,悲伤不已。陆尚说他小时候,祖父时常坐在上海的弄堂里,一边教他下象棋,一边告诉他说,如果没有祖母的牺牲,就不会有他父亲。祖父还告诉他,上海邨很像上海的弄堂,却是武汉的老里分;武汉的外滩就跟上海的外滩一样美丽;武汉的民众乐园和上海大世界一样有许多稀罕玩意;武汉的江汉路也是十里洋场,有许多老租界……祖父还告诉他,当年自己拖着三个孩子离开武汉的时候,药材商跟祖父达成了和解,他后悔把女儿逼上了绝路。
“不,我们过得很幸福!”祖父对药材商说,哪怕职工宿舍再简陋,也给他们提供了一个温暖的家。
祖父从武汉回到上海之后,当过仓库保管员,银行职员,承包过单位食堂,还有过几次短暂的情史,不过他从未当着三个孩子的面,把陌生女人带回家。上世纪九十年代中期,身患重病的祖父自知大限将至,他对三个儿子说,想回武汉的老宅看一看,那是他跟过世的妻子,也是唯一的爱人,一起生活过的地方。当律师的长子说,他要出庭辩护,这关系到整个事务所的信誉和发展;在银行做中层管理的次子正处于事业的转折期,他必须集中注意力,应对竞争者们带来的压力;陪祖父回汉的担子最终落到了小儿子,也就是陆尚父亲的身上。父亲无法拒绝祖父在电话里伤感的声音:“你母亲怀上你的那一年,拒绝吃药,她是因你去世的!”
父亲答应祖父,一切听从医生的,等身体的各项指标合格,做完手术了,再陪他回上海邨。其实父亲跟两个哥哥一样清楚,祖父早已油尽灯枯。在成年人的世界里,一个老人临终前的心愿,又有多重要呢?
“我是被祖父带大的,只有我知道这对他有多重要。”陆尚对我说,“祖父临终前,已经不认人了,谁走到病床前来看他,他都直摇头。可那天下午,我刚进家门,祖父就知道我回来了。他说尚尚,快,我们收拾行李,一起回家……”陆尚说到这里,擦了擦眼角。他说祖父去世后,他如愿考上大学,去海外读书,等他留洋归来,祖父去世已经有十来年了。
陆尚刚从上海回来时,关于祖父的记忆,早已被时间冲淡。唯有他翻出家庭影集,才能忆起一二。可他很快合上相册,打算一展宏图,创造属于自己的人生。
陆尚回上海做的第一件事,就是买地种葡萄,成立酒业公司。凭着海外学习的金融知识和管理经验,他很快占据当地的市场份额,还是许多酒吧和娱乐场所的供应商。在经营酒业的第三年,他在上海买了两套商品房,甚至考虑了上市。可葡萄酒业的市场份额有限,不像白酒和啤酒已经形成了固定的消费人群和酒文化,而找他进酒的部分公司和娱乐场所鱼龙混杂,假酒横行,头一次进军酒业的他经验有限,非但没有拓展业务,还在挥霍无度中遭遇了滑铁卢。特别是葡萄园的一场突发大火,险些把他逼上绝路。
“当我被迫把一套房产拿出来拍卖时,才知道自己的情况有多糟!”陆尚对我说,“资金赤字早有先兆,风险评估也一直有做,可我却浑然不觉。有钱的时候,交了许多朋友,当我一无所有时,才发现世态炎凉,从前的自己太过荒唐……我又想起了祖父,想起了他和祖母拥有的平淡而幸福的时光。2010年,我的生活有了转机,终于下定决心,说服了父亲和两个大伯,把祖父的骨灰盒带回武汉,跟祖母合葬。办完这件事,我找到了上海邨。看到那些残旧不堪的老建筑之后,我有了这样一个念头:我要把这里恢复成祖父和祖母居住时的模样!”
进入二十一世纪的上海邨已经是市二级保护建筑群,不能随意更改框架。陆尚拿出所有积蓄,办完各类手续,在不损坏建筑原貌的情况下进行保护性修缮,重新规划了祖父和祖母的故居。他叫设计师以天井为中心,把这幢因历史原因变得四分五裂的房子打通,设计了十二套客房。设计师说:“近千平米的房子,安排十八到二十四套客房也绰绰有余,要不要重新考虑一下?”
陆尚说:“我希望客人们能找到家的感觉,十二套客房才能满足他们需求,让他们做个好梦!”
民宿建好后,陆尚开始招兵买马,他的太太周歆怡也是这时走进他生活的。
从师范大学毕业的周歆怡走进老宅应聘的那天,陆尚亲自接待了她,叫她负责媒体和文案。他领她参观了整个民宿,以“诗经草木”命名的十二套客房,还给她看了祖父和祖母的照片,说那个特别的小房间,是为纪念他们而保留的。周歆怡站在窗前,眺望着不远处的江汉关钟楼,觉得陆尚是个细腻,有情怀的人。挂在墙上的木十字架,以及种在窗台上的凌霄花,也让她浮想联翩。不得不承认,她喜欢这里。
“歆怡很勤快,没有一点城里姑娘的矫揉造作!”陆尚对我说,“每天早上,她总是第一个赶到民宿,打开留声机,一边哼歌,一边做清洁。她说古董地板需要保养,要拿牙签剔掉地板缝隙间的灰尘,我开始注意到她,找各种理由接近她……终于有一天,也是在祖父和祖母的房间里,我问她,你愿意做这里的女主人吗?”
“行了,你说的已经够多了。”周歆怡瞥一眼丈夫,对我说,“抱歉,每有新朋友来,他总会兜售这些‘陈芝麻烂谷子’。”
“歆怡比较害羞。”陆尚冲我打了个哈哈,“我们生活在一起之后,万事顺利,投资民宿的资金很快回笼,还有了第一个孩子……”
“客人已经累了,我们也该吃午饭了。”周歆怡站起来说。
“行,我们一道下楼吃饭吧!大画家,只是个便餐,千万别嫌弃。”陆尚对我说。
我和陆尚、周歆怡和小女儿一道下楼,来到天井。院落中央摆了张八仙桌,那个叫阿杜的服务生正守在一口大水缸旁,见我们来了,问陆尚说:“老板,要处理这个吗?”
陆尚走到水缸旁,对阿杜说:“我来处理吧!”陆尚冲我神秘一笑,把右侧的短袖拉到腋下,整只胳膊伸进水缸。“它就藏在石缝下面,偷偷地注视着水面上的动静。瞧,我已经摸到它了。”陆尚搅动着缸里的水,说。突然间,他蹙起眉头,脸上肌肉绷紧。只听“哗啦”一声,陆尚把手从里边抽了出来。一只青灰色的东西挂在上面,钟摆一般来回晃动。
“狗娘养的!”陆尚说。
他龇牙甩手时,我才看清,一只碗口大的鳖,咬住了他的手指头。我知道在江滩附近,有人会拎着网兜,叫卖野生鳖,陆尚养在水缸的鳖,大概是从捉鳖人手里买的。
“王八怕火,快拿打火机来!”陆尚吩咐阿杜。
不一会儿,阿杜取来打火机,去烧鳖尾。鳖蜷起尾巴,压根也不松口。陆尚又叫阿杜去捅王八的鼻孔。阿杜找来一截枯树枝,刚一碰到鳖的脑门,陆尚就叫起来:“找死啊!我的手指都快被它咬下来了!”
“让我试试吧!”我对阿杜说,“请打盆清水过来。”
阿杜依照我的叮嘱,打来一盆水。我叫陆尚把被鳖咬住的那只手,浸泡进塑料盆,保持镇定。不几分钟,盆里冒出一串气泡,陆尚抽出流血的手,满头大汗。
“谢谢你了,大画家!你是怎么做到的?”陆尚对我说。
“把鳖放回水里,它觉得安全了,就会松口。”我说。
陆尚点点头,对周歆怡说:“帮我弄点药来!”
周歆怡漠然地望着他。丈夫被咬之后,她的脸色就不大好看。陆尚又说了一遍,她这才去了吧台那边,找来创口贴。
“我没说要这个。”陆尚按住受伤的手指,说。
“你没告诉我想要什么。”周歆怡说。
“被野生动物咬伤了,要先用清水冲洗,挤出创口的血,再上碘伏。否则伤口会发炎,溃烂!现在,你懂了吗?”陆尚说。
“你该早点告诉我这些。”周歆怡说。
“这是常识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我很笨,不懂常识?”
“我可没这么说。”陆尚一边说,一边拿手比量着。这时,小猎犬凑过来,伸出舌头,想要去舔他那只受伤的手指。陆尚闪电一般把手缩回来,狠狠地踹了小猎犬一脚。
“不许你碰我的狗!”小女儿跑过来,一把搂住小猎犬,冲父亲嚷着,“不许你碰辛巴,我要带它去上海!”
“辛巴哪里也不去,你也不能在上海的公寓养宠物!”陆尚对女儿说。
“我就知道会是这样,事情总是这样。你一点儿也没变!”周歆怡瞪了陆尚一眼,领着女儿和小猎犬,朝门外走去。
“歆怡觉得老宅被人诅咒了。”周歆怡领着女儿离开后,陆尚一边拿纱布包扎受伤的手指,一边对我说。他说妻子即将领着女儿去上海陪读,而他哪里也不去。周歆怡觉得武汉跟时尚、精致的上海相比,太过粗犷且市侩气。况且近两年,民宿的经营状况不理想,用惨淡来形容也不过分。他们打广告,找了相关媒体,并没多大改善,民宿仅仅成为上海邨的地标性建筑之一,却不能体现其商业价值。
“二胎后,我们的关系有些紧张。”陆尚对我说,“产后,歆怡的情绪一直不太稳定,老觉得老房子里有不干净的东西。请风水先生看过,她还是要执意离开,我不能左右她的想法。”
“这是你祖父和祖母的家。”突然间,我有些同情陆尚了。
“你懂的!在我小时候,祖父说他这辈子有两个家,一个是金玉满堂、儿孙绕膝的家,一个是让他辗转难眠、魂牵梦萦的家。”
我和陆尚正聊着,阿杜端来一只木托盘,把牛排、鸡蛋、莴笋和那只烧好的甲鱼,一一摆放到桌上。陆尚又叫阿杜取来一瓶葡萄酒,一边拿螺丝刀启开软木塞,一边对我说:“葡萄园失火后,我只保留了一小块地,自酿自饮。有人说我失去了雄心壮志,其实我早就厌倦以往的一切,哪怕诸事顺利,我依然对生意、股票和美女不再有兴趣……后来,我找到一个可以接纳我的地方,打算重新开始,又有了为之奋斗的理由。”
“这需要很大的勇气。”我说。
“我把上海邨当成了一块处女地,辛勤耕耘,布置得有声有色,不允许旮旯缝隙里有一丝灰尘,我头一次感受到物质之外的价值,也在这里遇到了人生中的挚爱……可我还是失败了。”
“你已经尽力了。”
“每当事情有所起色,就有什么东西在诱惑我,拖我下水,我控制不了自己……真该死,我总是犯傻!”陆尚说到这里,握拳捶向桌面,只听“砰”的一声,他闭目沉思几秒,举起酒杯,对我说,“不管怎样,一切要向前看!歆怡会好起来的,她总会好起来的!”
我和陆尚碰了碰杯,开始用餐。不得不说,阿杜的厨艺糟透了,饭菜齁咸,难以下咽。陆尚倒吃得津津有味,特别是他拿筷子挑起一大块甲鱼的裙边,用力吸吮的样子,让我想起了某种贪婪的动物。他被纱布层层包裹的手指,也让我有些恶心。饭罢,他拿纸巾揩揩油腻的嘴巴,问我道:“可以再看看那幅画吗?”
我从画夹里取出那幅写生,心想他总算吃完了。
画面早已干透。他两手牵住画纸两端,拿远些看了看,说:“我想把它挂进那个小房间,它让我想起那些美好的事物。朋友,出个价吧!”
“喜欢的话,我送你。”
“朋友归朋友,画归画。”他执意付给我相应的酬劳。
“我想去客房看看。”我说自己还没体验过这样的民宿。
“我很高兴,你果然不一般!”陆尚说话时,眼眶有些泛红。
陆尚在前面引路。不一会儿,我俩来到“诗经草木”其中的一套客房。这不是最宽敞的一套,却是他本人最喜欢的。淡绿色的墙壁上,挂了几张怀旧海报,木质百叶窗也保留着以往的痕迹,大木床端庄气派,柱头还饰有古罗马纹饰。
“床单是新换的,好好休息吧!”陆尚出门前,对我说。
我躺在床上,合上双眼,两手交叠着放在胸口,试图捕捉往昔的幽灵们:孩子们光着脚板,在打蜡的地板上追逐;一楼的住户们一边把水泼在石阶上,一边说着“侬好”;榆木百叶窗前爬满了凌霄花,立在窗前的女人捂住小腹,朝江滩的方向眺望;窗外,自行车铃声响了,那个穿西装,梳分头的男子朝她挥挥手,嚷着:“今天晚上,我们去民众乐园看戏!”……一只青灰色的水怪,从水底冒出头来,吞噬了美丽的男男女女们。
我从房间醒来时,已是下午两点。我下楼去找陆尚,发现周歆怡也回来了,两个人正坐在大厅的书吧旁边。陆尚靠在真皮沙发上,面前搁着一杯绿茶。周歆怡则偎在沙发扶手上,叠起两腿,把一只手肘搭在丈夫肩膀上,轻声交谈着。陆尚迎向我,问我休息得如何。周歆怡则送给我一只茶饼和一盒点心,叫我拿回去,给家人们尝尝。
“我和先生都很喜欢你的画,我已经请人拿去装裱了!”周歆怡说着,把头歪向丈夫。陆尚捏捏她纤细的手指,似乎两个人之间的龃龉早已烟消云散。
“下次来,你会看到,这幅杰出的艺术品已经挂在了墙上!”陆尚对我说。
“有机会,一定请尊夫人和孩子来做客啊!”周歆怡履行着女主人的职责。她的侧影很漂亮,轮廓分明,不生气时,腔调好似吴侬软语。
陆尚悄悄地朝我挤挤眼睛,那神情似乎在说:“瞧,我说的没错吧!她会好起来的,无论如何,我们都会和好如初!”
我穿过大厅,向夫妻二人辞行时,分明看到蜷缩在角落的,两只粉红色的行李箱。
我从民宿出来时,陆尚的小女儿正跟辛巴在院子里玩一只网球。小女孩把网球投掷出去,叫小猎犬捡回来,看上去无忧无虑。她压根不会考虑貌合神离的父亲和母亲。
一切正如陆尚所说,没谁知道这一切是如何发生的。或许这只是某种生活的再次上演,或许陆尚从没品尝到杯中红酒,他的舌尖上残留的,仅仅是既往奢侈淫靡的残渣。但我始终相信,陆尚一直在寻找那个家,从上海的老弄堂到武汉的民宿,从静安区的高档住宅到江汉路的上海邨,他苦心孤诣,寻本溯源,却始终在路上,在门的边缘徘徊。陆尚说他不曾怀疑祖父的故事,只可惜,那不属于他。
“如果祖父还活着,一定会喜欢歆怡的。再过几天,就是我们结婚十周年的纪念日了!”陆尚喝完最后一杯酒时,这么对我说。陆尚还说,我是他接待过的最好的客人,也是最后一位客人。
我点点头,目光滑向了站在天井长廊下的阿杜。那男孩难看极了,满脸粉刺。他在等着找陆尚讨薪水,就像一只守候在濒死动物旁的秃鹫。
小女孩手中的那只网球,在空中划出一道完美的抛物线,朝巷子深处飞去。辛巴在后面追逐着,似乎在告诉自己的主人,无论落点何处,它都会把战利品衔回来。这么一来,她就有理由把它领去上海了。
我拉了拉画夹的肩带,望着小女孩领着小猎犬,朝民宿的方向走去。她转过身,朝我回眸一笑,展示着此时此刻的幸福和温柔,随即走进老宅,消失在大厅和楼廊深处。
刘小骥,生于1978年,湖北省作协会员,水彩画家。在《人民文学》、《中国作家》、《广州文艺》、《作品》等刊物发表小说数十篇,出版长篇小说《盛世龙脉》、《作价》等。有水彩作品选入“世界第三届静物花卉荣誉奖”、“马来西亚国际艺术大赛静物类”、“山西省水彩画展•第六届小幅水彩画写生作品展”、“威尼斯水彩节暨黄有维师生展”等。多幅作品被收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