文 |罗晓兰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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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是谁?
“我是谁?是孩子,是朋友,是同学,是学生,是芸芸众生。我有多重身份,我有不同责任,但我也是一个独立的人,不过我没有怎么在意我是谁,我只是来人世间玩的。”
——广西某县中一女生
在PEER空间,想要倾诉的学生太多了,可聊天时间有限,研究员黄婷想到,干脆让他们写出来。她抛出30个主题,关于自己、家庭、学校、未来。“我是谁”——简单的三个字,排在最前面。大部分人都犯了难:性格?感兴趣的东西?黄婷发现,好像很多人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。
“真的太难了”,有个高二男生想了各种办法,最后只能问同学,我是怎样的人?得到“聪明有天赋”的反馈,他惊呆了,觉得感动。他成绩倒数,被班主任称为“班级毒瘤”,室友的家长也对他不满,说他带坏其他同学。
他有次在网吧玩英雄联盟,抽着烟,突然问黄婷,“姐姐,你有没有觉得我是个烂崽啊?”黄婷认识他时,他刚被要求停课一周,只能回家,不得出入学校。他觉得是作为“毒瘤”被班主任针对了,自己前一周根本没带手机。
后来,在广西的这所县中里,大约有30个学生尝试参加写作活动,只有一半人打卡完了所有话题。要考试,不知道怎么写,发现“了解自己”这件事没想象中有趣……这些造成他们半途而废。
回忆起来,黄婷觉得“我是谁”这个话题对学生太宽泛了,他们对自我的了解非常不全面,依赖外界的评价,又被成绩武断地框定,面目模糊。有16岁的女孩就说,自己是个“无限大的透明的东西”,被家庭、学校涂上层层染料。
●某县中的学生。讲述者供图
黄婷还问过很多学生,你觉得你是不是“小镇做题家”?很多人直接否认,理由让她意外:“做题不牛逼,成绩不太好”——他们觉得自己不配当做题家,非常羡慕这个人群。“烂崽”就说,“要是(做题家)就好了,现在上个大学都这么难。”
三位研究员在他们最终的调研报告里写道:在成绩的衡量下,学生也在一次次的区别对待中,内化了外在的评价体系,进行制度性自我放弃。有个混不吝的男生成绩较差,自嘲的话常挂在嘴边:“学习学个屁,老子以后就他妈上工厂拧螺丝。”同学大笑,给他起外号“三和大神”。他倒是很开心,跟陌生人见面自我介绍,“我就是那个三和大神”。
一个性少数男孩给自己贴上“渣男”的标签,他高一谈了个女朋友,很快分手了,当时他对同性好友有感觉。但在学校的氛围里,有同学会说“同性恋真恶心”,他还不能接受自己的性取向,周围没人可以倾诉。感到压抑时,他尝试过抽烟,但太呛了,没学会。
男孩高考完,眼见自己的哥哥被催婚,喜欢的好友也被准备彩礼,感到了年龄焦虑。这些学生家长按照“社会时钟”生活,也对下一代抱持常规生活的期待——18岁高中毕业,去打工或读大学,22岁毕业后工作、结婚。县中之后,他们的轨道被指向能获取安稳生活的职业。
研究员马啸想在他所在的湖南县中开展职业生涯规划课,没料到这么难。学校不支持,也不反对。几个研究员都观察到,在县中,未来是不被描述的,一切都等高考后再说,其他都是空想。
他站在高一高二班级的讲台上宣讲,觉得学生看自己“就像看马戏团表演”。全校来了近百人,上了6节课,只剩下一半学生。他给大家做性格和职业倾向测试,测出园艺师、插画、土木工程等职业和专业,学生不太懂是什么。
●马啸办的职业生涯活动。讲述者供图
无论是县城公务员,还是农民、手工业者家庭,父母大多向研究者表达,希望孩子将来进体制,当老师、医生等。有做木匠的家长感叹,这些工作“天一亮就有钱”,可以坐在办公室吹空调。很多学生也听从意见。
三位研究员共深入接触了90位学生,他们绝大多数相信,“高考是中国最公平的制度”,考不好是自己不够努力,能力差。一个二次元女孩爱看动漫和耽美小说,也喜欢美剧、汉服、烹饪、唱歌,最后这些爱好在升学、应试面前都要退让,但她仍然认为高考作为人才选拔制度,高于个人对生活的自由选择。
她跟研究员说,“我们高中在学的这些,是在帮助国家筛选需要的东西。我们不能太自私,想干什么就干什么。我们就像是一河床的沙,只有捞上来了才知道是钻石、石头、还是沙子。”
抑郁“特权”
“有时总会记起原生家庭的痛,痛的(得)死去活来。就像今年我一直在想,如果少点阻力会不会好一些,回想自己的艺考生涯总感觉是命运在为我呜咽。但是又感觉自己真的很无能为力,哪怕是一个所谓的正常人,也可能会承受不住……”
——广西某县中患抑郁症的高五男生
学生在县中这个小社会里,成绩近乎直接影响着一切,包括他们的人际关系。成绩差不被老师重视,但成绩好也会成“讨嫌鬼”。有男孩是男生中的第一名,但搞卫生时同学不跟他一起,在宿舍里用撑衣杆会被指指点点。有尖子生人缘很好,但没有朋友,跟同学交流就像商务会谈,别人都在附和他。
一个成绩好的女生,因为好友突然跟她关系闹僵,感到困惑又痛苦。她跟老师和家长倾诉,反被说:你就是闲的,要是好好学习的话,哪有时间烦心?
同学间存在竞争关系,他们怕讲出心事会被泄露秘密,于是走向PEER空间来倾诉。这里类似大教室和图书室,有乐器、课外书,也能看电影,除了长期志愿者,还有短暂停留的研究员。
●某县中PEER空间里的书架。讲述者供图
起初,研究员们苦恼怎么跟学生交流,如何回应,黄婷还因为沟通问题收到过学生的差评:有学生问她问题时,她不喜欢直接给出答案,反倒问学生怎么想的。这被理解为傲慢——心里有答案却不明说,让二者处于不平等的关系中。后来,他们发现,学生其实很多时候并不需要建议,只是想倾诉,而且长久形成的观念也无法被改变。
马啸记得,有好几个同学跟他说自己患抑郁症,有人躺着什么也干不了,有人自残、试图自杀。周围人大多不了解抑郁是什么,有家长觉得孩子精神不正常,怕被人知道丢脸,自己带去省会城市就医,疗程没结束,说是药三分毒,不让孩子吃了,没想到反应更严重。
一次,马啸所在的学校发生了跳楼事件。由于手机被没收,一位高一男生在教学楼轻生,但中途后悔,被救了回来。第二天,男生就收到了退学的通知。他后桌的同学告诉马啸,男孩独自留守该县,在学校也没什么朋友,手机被没收,“几乎是毁了他的世界”。
学校开除男孩的理由是“造成了非常恶劣的影响”。很快,各班设置了心理委员和安全委员。“挺恐怖的,让同学去检举同学。”马啸说,这些人发现哪个同学不太对劲,赶紧告诉老师,老师就把那名学生送去心理咨询。
研究员们震惊之余,想不到办法介入。对待学生的心理问题,学校领导出于管理的角度,不想出事。但全校三千多人,只有一两位专职的心理老师。
同在湖南,研究员王旻若对另一个男生印象深刻。那是副校长的儿子,人称“少爷”,他玩乐队,作为贝斯手在酒吧、企业表演,不爱说话。一次晚自习,男生到了PEER空间,问王旻若怎么看待自残,获得平和的回应后,给她看自己的手腕,好几道疤,肉红色的。
男生确诊了抑郁症,但没说原因和更具体的事情。后来,王旻若得知他留级一年,重新读了高一。
●某县中教室内。讲述者供图
三位研究员都发现,学生排斥在学校心理咨询。在这些县中,心理问题被污名化,而心理老师也是“上级”,甚至会跟班主任和家长汇报情况。而且,如果你是优等生,感到压抑想去和心理老师交流的话,反而会被取消资格。
他们接触的一个男生就是这样,班主任给心理老师打电话,说他不用来了,只要成绩好。在老师看来,省下时间去学习,成绩还能更好,成绩好了就没烦恼,不需要心理支持。后来,这个学生再也没出现在咨询室。
另一个案例来自黄婷所在的广西县中。她接触到一个21岁还在读高中的男孩,性少数群体,一直穿彩虹袜。他跟黄婷说,上高中后自己被性侵和霸凌过,此后接连确诊抑郁症、冠心病和脑梗,陆续地休学又复学。但在班里,他算成绩好的,有次考了班级第一,“很多老师询问我的情况,想不到我居然有这么严重的病,但也纷纷为我点赞”。
后来,有校领导私下叮嘱黄婷:“你少和他玩,精神不正常,小心他伤害你。”
微光
“虽然我们不是很喜欢学校,把它亲切地称之为监狱,但是我们也在过机智的监狱生活,会为自己创造开心一点的监狱环境。比如太冷了,我们就带一床被子过来窝着(学校要求学生在教室午休)。然后准备一个小箱子,里面全部都装着零食,小奶茶、小饼干,下课就分一分,关系不好的我就不和你玩,关系好就玩。”
——湖南某县中一个二次元女孩
聊起学校生活,大多数学生常常说“无聊”。近年来“县中塌陷”,优质生源与师资流失,教育质量下降,这些高中为保证升学率,纷纷效仿“衡水模式”。学生每天6:30- 22:00上课,一个月放1天或2天的月假,其余每周仅放一个下午,有学校的高三学生仅放两个小时。
起初,三位研究员对调研有些迷茫,每天线上开会讨论:我们的核心论点是什么?最想传达什么?随着了解深入,问题有了答案——在主流的评价体系和生活方式之下,学生不被规范和驯化的生命力。
●某县中一角。讲述者供图
黄婷是贵州人,在城市长大,高中在全市最好高中的实验班,大学是国内Top10的名校。她一直以为自己的高中是快乐的,和同学们共同奋斗,父母包办一切,连内衣裤都不用洗。直到这天,她走进一位县中女生的家,才发现自己的高中过得太真空了。
那是自建房里的某个租房,推开门,客厅仿佛是直播间,堆满了装洗发水的箱子,没有沙发和电视,床也是上下铺。女孩一个人住,爸妈离婚了,妈妈放弃直播到外地打工。但女孩每周末都回来,躺一躺,做做饭,放松一下。她带着黄婷去菜市场买菜,回家做饭,洗衣服。
黄昏时,两人上楼顶晾衣服。夕阳洒下橙黄色的光,天蓝色的碎花床单微微飘荡,整个县城的景色尽收眼底。两人没有说话,静静地看着,掏出手机拍照片。
但黄婷清楚,这个女孩是县中里的少数,她自主意识强,不要求成绩多高。这一点点县中里的微光,多数时候还是在与被吞噬做对抗。
研究员王旻若所在的县中,一个女孩在学校独来独往,看起来很腼腆,在QQ空间里却是话痨。因为看玄幻小说,她梦想成为少年作家,处女作是个逃婚的大小姐去开当铺的玄幻、言情故事。现实中,她是高中里的后进生。作文要写议论文,她也无法发挥。还没上高二,她就没时间读书了。
看闲书是不被鼓励甚至禁止的。有老师不让学生到PEER空间看书,怕耽误看教科书。老师们跟研究员最常说的一句话是:你帮我好好调查他们,为什么不好好学习?
有一次,王旻若看到一位尖子班的班主任突击检查课外书,没收了四大摞,愤慨地发朋友圈:“今天的一切都在颠覆我的三观,被表象所迷惑,可笑至极。”被收的书有耽美小说、杂志、心理学书籍,也有散文,还有《红楼梦》——按高中语文新课标要求,学生是要整本阅读的。
●某尖子班班主任在“收书行动”后发的朋友圈。图源报告
在被监控的紧张生活里,社团形同虚设,体育课自己玩,很多时候手机是唯一的娱乐载体,但不被允许带进学校。学生们将它藏进鞋子、牛奶箱,寄存在校门口的小卖部,用尽办法偷玩,打游戏,聊QQ,刷短视频。有人认真地看着“自主学习作业本”,扒开封皮,才发现是本网络小说。
谈恋爱也要躲藏。王旻若看到,学校管理条例明白地写着“严禁学生谈恋爱”。校园里监控无处不在,除了PEER空间——有学生认为这里是高压生活里的庇护所。也曾有班主任冲进这里,想抓住偷偷恋爱的学生。小情侣们再次玩起猫捉老鼠的游戏,熟练地走向监控的死角,比如走廊的角落、操场观景台侧边、科技楼大厅的柱子边。
有男生被小圈子戏称为“毒舌小gay”,因为走读晚自习后能拿到手机,他每晚刷几个小时的帅哥、肌肉男视频,玩抖音3年,给10.4万个视频点了红心。在报告里,他对暗恋的叙述最为坦诚。
他两次爱上直男,主动出击,都失败了。但他仍单恋着同学小P,常倾诉对他的思念。有一阵,他把看到小P作为每天的必需品。“他明明知道我喜欢他,我看他的时候他还会回看我,就盯着我,搞得我每天胡思乱想。感觉他是在喜欢我,但感觉又不可能。”他询问研究员该怎么办。
他要青春无悔,搞点让自己印象深刻的事。他上网订做了小P的头像,印了对方七八十张照片,定制的笔、手环也刻上心上人的名字。小P也成了他学习的动力,他在桌上挂了牌子——“上课多听一分钟,小P给你当老公”“上课别睡觉,小P陪你笑”。他说,有几节课很困的时候,瞄到牌子顿时清醒。还是要靠男人督促自己啊!
●“毒舌小gay”和女性好友倾诉对小P的单恋(上、下为他的字)。图源报告
广西县中的“烂崽”也谈恋爱,但在他的说法里,是因为无聊,就跟他抽烟和去网吧一样。看准一个女生对他有意思,他就去表白,在一起了时时刻刻黏在一起,课间10分钟找她聊天,晚自习后送她回宿舍,周末继续黏在一起,直到没有话讲。他想,分手就分嘛。
他所在的广西县中,学校严禁带手机入校。如果偷带被抓住,学生的公开处罚记录便会升级一个档次。学校还引进了“教官”,退伍士兵化身高配版“宿管”,检查宿舍,观看监控,维持治安,要求学生起床叠被子,晚上按点睡觉,不能抽烟、在宿舍吃东西,各项都要评分。
学生有5次犯错机会,“烂崽”已经用完3次了。到了高三,班主任再次警告他,要是考不进班级前10,就可以回家上学了。男孩清楚,“这样就不用把我算进高考人数了,不用拉低升学率”。
路径依赖
“回老家我的要求都能满足——有房子住,不需要努力奋斗房子……老师难道不轻松吗?上课那么多时间摸鱼,说一句‘同学们进行自习,我知道你们会’,然后我就去搞别的。反正我的数学也是自学的。”
——湖南某县中一名男学霸
研究员发现,走进PEER空间的学生,聊起的大多是人际交往问题,或是青春期心事。如果研究员主动问起,喜欢做什么,之后想做什么时,学生常常无法给出成型的答案。
那高考的意义是什么?面对这个问题,一个男生说起听来的一句话,“学数学确实不能帮助你买菜,但是数学学得好,可以决定你在哪里买菜”。
高考后,那个二次元女孩报了师范,打算毕业后留省内当老师。在跟她接触的研究员王旻若看来,这是疫情后的热门选项,对于县中学生而言,也是路径依赖和现实考量。女孩自己就觉得,老师是铁饭碗,还有寒暑假。此外,她希望自己能有力量,让之后的学生“不要过上我现在的这种学习生活,能快乐一点”。
她原本想去上海,发展自己小众的爱好,但担心考不上当地好的师范院校。她将目标改为省内某211,结果高考后,父母以有亲戚照应为由,又将她留在了本市某综合性大学。
同校的一个男学霸如愿去了上海,读免费师范生。那里宿舍大,能放得下电子琴,他可以专心搞音乐。他是反“内卷”实践者,高中时就看不惯为了几分疯狂压榨时间的第一梯队学霸。作为“聪明人”,他以后也要回到本县当老师,觉得不用奋斗,就能满足生活需求,“(当)老师难道不轻松吗?上课那么多时间摸鱼……”
马啸说,其实这些学生并不都是一心要实现阶级跨越,一定要向上流动的心态更属于中产,县城的家长想法很朴素,“孩子比他们好点就行”。未来不去大城市,有些人是因为担心难以融入。
●某县中一教室。讲述者供图
研究员们感叹,学生都挺实际,最后都是“拿分数换学校”。王旻若看到,一方面,学生相信读书改变命运,另一方面,他们在网上关注现实,搜索二本的就业率,不断调整目标,甚至提前打算读研。
王旻若在宁波读高中时,常逛图书馆、博物馆和艺术馆,可以请老师辅导,用手机上网课。她一度很纠结,要不要告知学生们外面的世界,和他们深入探讨高考公平和意义。她不敢鼓励他们去反抗,学生当下求学信念坚定,太清醒反倒痛苦。
几个研究员讨论过这个问题,商量后放弃了。马啸也曾摇摆过。当学校甚至学生都自我PUA——说除了学习,其他是玩物丧志时,他只能告诉学生,不是的,爱好也是正经事。“我没资格劝他们要自由探索,坚持自己,爱好是建立在生活特权上的。”
他曾统计过,在他调研的湖南西南部某县,2010-2020年,每年大约仅有20%的当地学生能进入县一中。高考后,加上教育质量较差的二中,全县不足9%的学生能考取本科。马啸不知道,学生们的出路是什么。
“他们的选择,和在高中说的都完全不一样”。黄婷说,有女生为了以后回家找工作方便,报了动物医学,去了才发现是养猪。有人后来给黄婷打电话抱怨,不知道自己在大学该做什么。有人报复性娱乐,挂了好几科。现在,他们不得不开始“找自己”。
困惑自己是“烂崽”的男生之前想不了那么远,反复计算自己的分数,觉得不用太高,能上二本就行。他小时候有射箭天赋,但爸爸不让他当远动员,后来他想学编辑出版,“一直都在看小说嘛,自己又写不出来,就去当个编辑咯”。
去年高三毕业时,他没能如愿上二本,成绩离分数线差了6分。他十分纠结,不想去大专院校,文科大专学不到东西,就业也根本没有竞争力。他也抗拒复读,“复读不一定受得了”。但最后,他还是回去了,再过一年他讨厌的无聊的高中生活。